【聯合報╱焦元溥】 2009.01.23 02:24 am
鋼琴名家波里尼愛彈安可曲,而且他乾脆直接,絕不進進出出,一彈就是三、四首。但我後來才知道,音樂會一完他總得立刻衝到室外抽菸,行動完全被菸癮控制。之所以那麼爽快,大概也是為了要快去抽菸……
我們跟隨妳,菸草女郎……
你看她們!媚影豔姿,皓齒盡頭香菸輕含……
我們眼光隨著煙波流轉,
望那菸香輕霧,直上雲霄!
當新版菸害防制法實施後,雖然歌劇舞台上仍能照演《卡門》的菸草工廠大合唱,但如此煙霧迷漫的景象大概已成歷史陳蹟,歌手也可不必再為藝術犧牲了。
因菸害而死的音樂家不在少數
許多人認為香菸是靈感來源,是現實生活中相伴左右的繆思,因此藝術家抽菸似乎理所當然。其他藝術家如何我並不清楚,但就我所訪問以及接觸過的古典音樂家而言,情況倒不是那麼一回事。
音樂家都需要靈感,古典音樂家甚至特別需要靈感。畢竟論藝術表現性質,爵士音樂家可能希望自己的即興演出宛如巧心設計的樂譜,古典音樂家卻必須在千百次琢磨練習後,在相同作品中永遠提出新穎感受,視每一次演奏猶如首演。若香菸真能有效激發靈感,古典音樂家應該多數是癮君子。為何事實和想像差距如此之大?或許,現今音樂家都還記得諸多前輩大師被肺癌與肺病折磨的淒涼晚景,一旦清楚吸菸害己害人,自然不願重蹈覆轍。
光是菸盒警語就已經足夠,吸菸之害自然不必我再多說。音樂家中因菸害而死的不在少數,而其中最悲慘的例子,大概非第二維也納樂派巨擘魏本(Anton Webern)莫屬。二次戰後奧地利被盟軍占領,一晚魏本欲抽雪茄,卻不願影響熟睡中的孫兒。當他悄悄走出屋外,星火一點,駐守美軍竟以為那是敵人埋伏,對準火光就是一槍……一代大師因抽菸而死並不稀奇,可嘆的是尼古丁竟不是抽菸所能招來的最大危害。
鋼琴大師齊瑪曼 反菸最不遺餘力
我不抽菸,自然也不知道戒菸究竟有多困難痛苦。不過做為一位公民,我絕對支持菸害防制法,因為人之所以還願忍受二手菸,往往出於權力不對等下的無奈,有菸害防制法都不見得能保障。別說什麼公司、軍隊、學校,長官下屬與老師學生等等權力關係,光是我訪問音樂家,受訪者若想抽菸,我又哪能拒絕?拙著《遊藝黑白》受訪者中有多少人抽菸,我花了多少時間訪問,也就陪吸了多少二手菸。有些鋼琴家自豪只吸「膽小菸」,謂煙氣並不進入體內,對健康危害不大。這似乎有點道理──但說著說著,他們口中煙氣便迎面撲來,這天下難道也有不往別人肺裡鑽的「膽小二手菸」嗎?
音樂家中反菸最不遺餘力者,大概是鋼琴大師齊瑪曼(Krystian Zimerman)。對他而言,抽菸本身事小,社會責任事大。身為知名藝術家,他不但不抽菸以身作則,更努力勸說戒菸禁菸。為了寫這篇短文,我發簡訊請教他的意見,怎知回訊竟鋪天蓋地而來──前後四十三面手機簡訊,斷斷續續發至半夜三點。其引述論證之嚴肅認真,讀得我正襟危坐,甚至還得沐浴更衣。對他而言,吸菸可以是個人選擇,但為何人們願意葬送自己的健康以求吞雲吐霧?他追究譴責的是將抽菸包裝成正面形象的商業動機,以及讓無知孩童接受錯誤資訊藉以謀利的敗德劣行。甚至,他沉痛地為亞洲人抱不平:「我記得很清楚,在柯林頓政府通過菸害賠償後,有次Philip Morris香菸公司的發言人上電視接受訪問,竟說:『既然美國處處禁菸,那麼我們就到亞洲去賣。那裡人口更多,我們讓更多的亞洲人吸菸,錢自然賺得回來!』豈有此理!難道亞洲人命比較賤嗎?為什麼大家不抗議!」
齊瑪曼點出血淋淋的事實,那就是美國政府虛偽的兩面作為。舉例而言,美國主要菸草公司於1997年和四十州達成協議,在未來二十五年內需分批賠償共三千一百億美元。但美國國內因禁菸而市場萎縮,這三千一百億當然得來自海外,特別是發展中國家。菸商被迫轉移生產線,眼光立即看到亞洲,在印尼開設大型菸草工廠。他們以大量廣告在亞洲培養吸菸人口,更透過時尚包裝、限量珍藏、發送試用包等方法擴大購買群,甚至專攻年輕人和女性市場,和當年在歐美的行銷方式如出一轍。於是美國國內禁菸,政府獲得鉅額賠償,其菸草大廠在國外拓展業務,繼續賺得暴利。當年菸草傳入歐洲,先當作效果新奇的靈藥仙丹,後成為生活調劑之感官享受。自藥草至消遣,從醫用到商品,五百年來演變至今,菸草現在卻被視為危害人類的毒物,在許多國家宛如社會公敵。做為一種植物,它已經承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罪過,但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仍在逍遙賺錢,現在更靠全球化剝削逐利,這怎能不讓有志之士氣憤?
人不如貓的音樂家
當然抽菸的音樂家還是不少。或許因為生活緊張,旅途勞頓,再加上旁人總寵藝術家,這菸也就戒不掉了。但也因如此,許多音樂家菸癮奇大,一過六十,不但身體迅速衰退,更成為香菸的奴隸。鋼琴名家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愛彈安可曲,而且他乾脆直接,絕不進進出出,一彈就是三、四首。但我後來才知道,音樂會一完他總得立刻衝到室外抽菸,行動完全被菸癮控制。之所以那麼爽快,大概也是為了要快去抽菸。我不能斷言他這五年來的急速老化就是菸害所致,但《遊藝黑白》中有位受訪者,卻真是我所見過最可憐的菸奴:不過九十分鐘的訪問,我親眼見她竟抽了將近一包菸,菸癮之大令人瞠目結舌。香菸完全毀了她的聲音,身體也狀況百出。每次聽到其他鋼琴家談論到她的健康,我都百感交集。她是那麼溫暖熱情的藝術家,若不是這樣不正常的生活,以她的才華和容貌,她絕對不會只有今天的成就呀!
只是戒菸雖然好處多多,我卻不會像齊瑪曼般苦心勸人戒菸,一來往往自討苦吃──我就不敢勸這些音樂家朋友戒菸,反正能勸的大概也都勸了。我沒有齊瑪曼的崇高地位,再說就是白目。二是戒菸並不如大家所想的百益而無害,有時還會出乎意料地傷人。一位音樂家就曾向我抱怨,她和先生所養的老貓辭世後,丈夫欲豢新貓,她以此大發牢騷:「這麼多年來,我們母女四人無時不在忍受你的二手菸,如今倒也習慣成自然,根本不敢奢想你會戒菸。但你看看咪咪!咪咪是怎麼死的?難道這和二手菸一點關係都沒有嗎?你現在要養新貓,也是想讓另一個咪咪吸菸吸死嗎?」
原本只是隨口教訓,怎料她家死鬼就此醒悟,歡喜抱了新貓回家後,三十年的菸癮說戒就戒,再也沒動過一根香菸。藉機出氣,卻落得人不如貓。母女相對無言,那二手菸竟也清新了起來──唉,這種莫名其妙的怪事,大概也只有音樂家才會遇到吧!
【2009/01/23 聯合報】
22 January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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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s:
我自己也是書越讀越強烈反菸;但突然想到我有一張齊瑪曼抽煙斗的照片說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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