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October 2008

我和軍營的再生緣(下)

【聯合報╱王鼎鈞】 2008.10.26 01:13 am

台灣軍中文藝運動鉤沉

虹影在她的小說裡描寫「三年災害」,那時家家挨餓,家長總是吃得最少,吃得最少的人最受尊敬。「人要吃飯」固然天經地義,正因為如此,「吃得最少」,省下來給別人吃令人感動敬拜,兩者並沒有矛盾,任何國家社會都得維持個價值觀。那年代,前線官兵是「吃得最少的人」,他們整齊的隊形,嚴格的紀律,特殊的裝備,艱難的任務,都象徵榮譽,角聲旗影,慷慨一呼,生命壯烈如疾雷閃電。一個國家是否有前途,要看這些對青年有多大吸引力。

某一天,我接到電話說,王昇上將約見。我準時到他的辦公室,孤影也來了,化公離座,親手取出兩件「榮譽狀」,一份給我,一份給孤影,內文都說酬謝對軍中文藝的貢獻,都由國防部參謀總長署名,紙張印刷和款式比一般獎狀考究。「榮譽狀」發給孤影,當然因為他寫了〈小市民的心聲〉,為什麼也發給我呢?而且是和他同時領受,再無第三者並列……那次接觸距離很近,我看見化公兩頰深陷,嘴唇乾燥,跟當時的京華冠蓋相比,簡直「面有菜色」。他自奉甚儉,工作時間太長,每天早上還要讀書一小時,他是「最憔悴的上將」。

化公親自主持過幾次座談,規模越來越小,每次總會通知我參加。他多次邀文藝作家餐敘,人數不多,也沒把我排除。有一天晚上他只請了一桌客,而且只有八個人,我叼陪末座,他談笑自如,沒有冷場。席間我一度起身洗手,然後朝他的背走回,恰值他轉過臉去,朝著空氣放鬆一下神經,我的角度正好看見他一臉疲倦和不耐煩,他好像刷的一聲換了一副表情,刷的一聲再換回來。三軍軍官俱樂部大廳寬廣,燈光沒有全開,襯托出他的疲倦和寂寞。

我為之悚然,想起戰國名將吳起的故事。吳起統兵作戰,有一個大兵生瘡化膿,十分痛苦,吳起用嘴替他把膿吸出來,消息傳遍前方,也傳到後方。有人向大兵的母親道賀,他的兒子遇見好長官,做母親的一聽馬上哭了,她說我的兒子沒有命了,將軍這樣待他,他一定奮勇作戰,死在戰場上!他的兒子果然沒有回來。

王化公是何等樣人,他費這麼大的精神,紆尊降貴跟我們應酬,像我這樣一個人,究竟能為他做什麼,他究竟要怎樣使用我,我得怎樣報答他……我開始跟政戰系統疏遠,最後我出國,也沒敢向他辭行。

王昇上將主導的軍中文藝運動是空前絕後的一件「學案」,內涵外延,豐滿久遠,並非一句「官方意識」可以了之,它確實造就了許多作家藝術家,但願有人能羅列評點,開出完備的名單。它散播技術,有教無類,播種之功,無人可比。大軍「偃武修文」(詩人鍾鼎文這麼說),大量增加閱讀的人口,促進文學出版事業的繁榮。固然他目的在使文藝工具化,但「事實總是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得到文學技術的人幾個成為政治工具?李杜韓白豈甘終身寫試帖詩?即使是陸游,他的詩集中的孤憤和無奈才是強音。軍中培養出來的詩人畫家,一個一個「現代化」了,軍中培養出來的音樂家戲劇家,一個一個「商業化」了,逯耀東教授稱這種情形為「兵變」。

從上游推動台灣文藝發展的人,並非只有張道藩,林海音,夏濟安,齊邦媛,弦,葉石濤,還得加上一個王昇,他是照著革命模式成長的軍人,任何國家的軍隊都不能缺少這樣的型範,即使是台灣共和國。他想凝鑄軍魂,越界耕作文藝這塊田地,也許犯了錯誤,可是並沒有白費力氣。歷史總是呈現多軌或雙軌的樣相,五十年代,反共文學之外還有以女作家為主的私生活文學、人情味文學,六十年代,現代主義運動之外還有軍中文藝運動,七十年代,鄉土文學之外還有後現代,看似相反,最後都「化作春泥更護花」。(下)

【2008/10/26 聯合報】http://udn.com/NEWS/READING/X5/457328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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