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August 2008

紅葉階前 憶錢穆先生(下)

【聯合報╱齊邦媛】 2008.08.31 04:02 am

如今回憶近二十年,隔著小方桌,聽錢先生說話,如同他的〈引論〉,都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變局中,對中國文化重作剖析。錢先生說話有時平靜,有時激昂憤慨,在座有時僅我一人,有時和錢師母三個人。他的無錫話多半圍繞著這個心思意念,並不難懂了。

我記得後來一次談到文革紅衛兵對師長和文化人的摧殘,待這批人長大,統治中國,他們的暴戾人性會將中國帶到何處去?我深以為憂。錢先生說,文革結束後,五十歲左右的人仍會保存一些國粹,他們有說話的一天,中國文化仍有延續的希望。

那些年錢先生也常談到台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對變動政局的態度。談到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由昆明遷回平津,還鄉者幾乎行李尚未安頓,戰禍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樣,亦不知何去何從。錢先生回到無錫家鄉,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學,教中國思想史等課,兼任文學院長。他在《師友雜憶》中回憶當時,「學校風潮時起,蓋群認為不鬧事,即落伍,為可恥,風氣已成,一時甚難化解。」每日湖裡泛舟,或村裡漫步,心憂家國,以五彩筆纂集《莊子》各家注,於1951年出版《莊子纂箋》,序文說,「莊子,衰世之書也。故治莊而著者,亦莫不在衰世。……余之生,值世又衰。……今戰氛殆不可速了,遂發意注莊子。……版垂竟,報載平津大學教授,方集中思想改造,競坦白者逾六千人。不禁為之廢書擲筆而歎。念蒙叟復生,亦將何以自處。……天地之大,將不容此一人,而何有乎所謂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然而古人有言,焦頭爛額為上客,曲突徙薪處下坐。此六千教授之坦白,一言蔽之,無亦曰墨翟是而楊朱非則已。若苟四十年來,漆園之書,尚能索解於人間,將不至有若是。天不喪斯文,後有讀者,當知其用心之苦,實甚於考亭之釋離騷也。」這種沉痛和抗戰初起著《國史大綱》時充滿奮鬥救國的心情多麼不同。1949年中共進駐時,大多數學者留在大陸,距抗戰流亡不久,家人生計,顧慮實多,留下者沒有不說話的自由,由批鬥侮辱中倖存已屬不易,中國學術研究至此幾乎形成斷層。

1950年錢先生由廣州去香港,與友人創辦新亞學院,最早只有數十個學生,第一屆畢業生只有三人,其中最傑出的余英時在〈猶記風吹水上鱗〉文中談當年簡陋艱困的情況和師生的「患難之交」,他對老師重要的著作和做學問開放的態度有扼要的見證。1967年錢先生遷居台北,政府禮遇學人,助其在陽明山管理局賓館預定地上建一小樓,名「素書樓」,可以安居,講學著述,頤養天年。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晚年「歸」來定居的台灣竟也到了沒有溫情與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歲的高齡,1990年六月底,為尊嚴,倉皇地搬出了台北外雙溪的素書樓,落腳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三個月後逝世。當年繼任的國民黨總統李登輝,沒有意願維護前任對歸國學人的禮遇,舉國將一代大儒掃地出門的莽撞無識,其不尊重學術的景況,為台灣悲。而當時在立法院尖刻強烈質詢,要求收回市政府土地的陳水扁,後來任總統八年。

十二年後,2002年三月,台北市長馬英九主持開啟「錢穆故居」典禮,將它開放作為中國文史哲學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階整整三十年,如今腳步何等沉重。石階上的院子搭了一個小篷子,典禮下午開始時春雨下得豐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場面相當凌亂。我進去後,在後排找到個可以不被人發現的位子,可以聽聽,仔細想想這三十年間事,錢師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當初議會叫囂收回市產的時候,仍有一些史學研究的年輕學者前往素書樓探視,且為他整理、校訂舊作。錢先生問他們,「這些人急著要這房子做什麼?」他們說,「要做紀念館。」他說,「我活著不讓我住,死了紀念我什麼?」

余英時追悼錢先生寫了一副輓聯:

一生為故國招魂,當時搗麝成塵,未學齋中香不散。

萬里曾家山入夢,此日騎鯨渡海,素書樓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為故國招魂〉文中想用這副輓聯來象徵錢先生的最終極也是最後的關懷。「未學齋」是以前錢先生書房之名,是他苦學自修的心情,素書樓「今天已不復存在了」,這大概是余先生以國際史學家的身分,厚道的說法。錢先生自十六歲(1910年)讀到梁啟超的〈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深深為梁氏歷史論證所吸引,一生研究歷史,希望更深入地找尋中國不會亡的根據。他希望國家社會能在安定中求進步,而不是悍於求變,以戾氣損傷文化。余英時說,「錢先生無疑是帶著很深的失望離開這世界的,然而他並沒有絕望。……他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中國舊魂原封不動地還陽,而是舊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會同意這個看法。」

我初見錢先生的時候,已是他的紅葉階段,深秋季節,思考的葉片已由綠色轉為一種祥和的絢爛,再幾番風雨,即將落了。他八十歲生辰南遊,在梨山武陵農場寫成〈八十憶雙親〉一文,「此乃常縈余一生之懷想中者,亦可謂余生命中最有意義價值之所在。」此文後與《師友雜憶》合集,充滿了家人、友情溫暖的回憶,也充滿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亂世,顛簸聚散的感歎:「余亦豈關門獨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時代造成,而余亦豈能背時代而為學者。惟涉筆追憶,乃遠自余之十幾童齡始。能追憶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這也是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錢穆先生說的話。

我近年遷居,目前的書房正壁上掛著一幅錢先生贈我的墨寶,錄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絕句五首,開始一首即說出他在外雙溪定居的隱逸心情:「開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樓中人兀然鳥雀時來往……」署名「丙辰重久 錢穆 時年八十有二」。那時他視力已差,這幅字更是珍貴。在它對面牆上,掛著莊靈所攝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闊葉樹,上面的枝葉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錯的山巖上──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

想念那些年,錢先生為什麼願意與我談話?他是學術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於社會經濟各方面都下過苦功,而且都有專門著述,到台灣後又著手《朱子新學案》、《古史地理論叢》等整理工作(由台大中文系戴景賢、何澤恆君等協助校閱)。他與我談話,從不論及史學研究,但談人生,如他在《八十憶雙親》書中說:「國民政府退出聯合國,消息頻傳,心情不安,不能寧靜讀書,乃日誦邵康節、陳白沙詩聊作消遣。繼朱子詩續選兩集,又增王陽明、高景逸、陸桴亭三家,編成理學六家詩鈔一書。……竊謂理學家主要喫緊人生,而吟詩乃人生中一要項。余愛吟詩,但不能詩。吟他人詩,如出自己肺腑……」

由讀詩談人生,談文人在亂世生存之道,他認為書生報國,當不負一己之才性與能力,應自定取捨,力避紛擾,所以抗戰勝利之後不去京滬平津各校,回到家鄉太湖畔讀書,再由雲南去香港,來台灣,至少保住了不說話,更不必在中共批鬥中「坦白」的尊嚴。到台灣後應文化學院(現為文化大學)歷史研究所聘,每周兩小時由學生到外雙溪上課,並任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生活得以安排,從未發表任何政治言論,如余英時文中說,「時間老人最後還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談話中,他總是強調學者不能太急於自售,致為時代風氣捲去,變成吸塵器中的灰塵。」

自1990年8月31日錢先生逝世,我都念著,因為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下)

【2008/08/3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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