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March 2009

身邊事.天下事》離散和團圓(上)

【聯合報╱李渝】 2009.03.15 01:13 am

圓明園銅兔、鼠二首索歸事件

十二銅像的離散象徵了華夏的解體,這一巨大的歷史情結使獸首蘊生出豐滿的歷史和國族意義……

2008年十月,佳士得公司宣布將在法國巴黎拍賣圓明園十二生肖銅獸首中的兔、鼠二首,中國方面要求歸還被劫文物不得,正式訴之於公眾情緒和法律。從中方勸阻佳士得停止招拍被拒,到律師團向法方提出訴訟而失敗,中國商人高價得標卻聲稱不會付款以為抗議,到中、法之間發生國家級的齟齬,種種經過由媒體持續報導,各方熱烈反應,事情已經變成2009年國際藝術、政治的觸目事件。

「西洋樓」由郎世寧主持設計

圓明園,如今只存在在歷史記憶裡的園林建築,原址在北京西郊,園名源自佛教《愣嚴經》中的「若能轉物,則同如來。身心圓明,不動道場」,取一切圓滿光明的意思。康熙46年(公元1709年)前後開始興建,經過乾隆和雍正二朝的修葺和擴建,在第二次鴉片戰爭(1856-1860),英法聯軍合手搶劫、焚燒、摧毀以前,是一座集中國和西歐園林建築藝術之大成,被當時外籍人士驚讚為「萬園之園」的壯麗庭園。

圓明園本有三園──圓明園、長春園,和綺春園。十二銅獸首原來放在長春園的「西洋樓」園區。「西洋樓」由一組仿歐洲巴洛克風格的殿宇組成,乾隆12年(1747)開建,受命設計的是清季名畫家郎世寧。

身為義大利耶穌會教士的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 1688-1766),年輕時在米蘭學習繪畫與建築,1715年來到中土,被康熙召進宮中,不能傳教,卻成為受寵遇的宮廷畫師,奉侍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達五十二年之久。郎世寧帶來歐洲的精密寫實主義,減除中國人不喜歡的陰陽明暗法,代之以中國界畫和工筆花鳥的嚴謹精緻的線描和填色,形成一種繁複、整齊、華美、勻淨的風格,留下了不少宮宇、出巡、駿馬、肖像、花卉、翎毛圖等,台北故宮收藏的〈八駿圖〉、〈百駿圖〉、〈聚瑞圖〉、〈乾隆皇帝大閱圖〉等都是精美的代表作。

十八世紀中國繪畫的主流是「揚州八怪」,文人畫傳統越發走向寫意和市民趣味,例如金農、羅聘、鄭燮等,追求的是筆墨的不羈,日常題材的樸素情趣,標揚與權勢和體制對立的狷逸氣質、在野精神。郎世寧細筆寫實,在中國人眼中,頗為拘謹呆板,雖然擬真,與文人畫的「以物寓志」、「借景抒情」的美學理念難得搭邊,又是宮廷御用畫家,作品多屬實用和裝飾,因此不被畫界重視,域外畫法雖然奇異,並沒有造成影響。他和數學家年希堯(?-1739)合著的《視學》是中國第一本視覺幾何專書,也沒引起古今多少注意。從出身到風格,郎世寧都屬於異類──另一個「漂流藝術家」的例子吧,但是在十八世紀中國和世界的接觸上,他具有時空意義,為皇室畫肖像和描繪宮廷生活,在沒有紀錄片的時代,也留下了珍貴有趣的史錄。古典中國繪畫史對這位外來者/異鄉人頗有禮數,給予了特殊的歷史地位和中肯的評價。

十二個時辰的水力鐘

郎世寧和其他宮廷畫家合作繪製,現藏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圓明園四十景圖詠》中,有一幅描畫「西洋樓」海晏堂,可看見,畫中在巴洛克式的宮殿樓門前的正中階下,有一座大型噴水池,池中央有噴水台,兩旁有二條石台,呈「八」字形向上展開,在這八字形的石台上,正是明白坐落著十二生肖獸首人身雕像──左邊(北側)一排有丑牛、卯兔、巳蛇、未羊、酉雞、亥豬;右邊(南側)一排有子鼠、寅虎、辰龍、午馬、申猴、戌狗。都是每座底下蹲著穿袍的石質人身,上頭是紅銅質的獸首。

既是給皇帝造園林,材料自然屬頂級。紅銅是冶煉手續複雜的合金銅,內含多種貴重金屬,專家們說獸首,「外表色澤深沉、內蘊精光,歷經百年而不鏽蝕」,從佳士得圖片來看,所言不虛,百五十年後,座首並無鏽損模樣,依舊銅面滑潤,曖曖含光。有人說這些不過是水龍頭而已。水龍頭做得這樣好,還是能當藝術品的。

雕塑在古典中國從來沒能發展出類似繪畫的奧妙精深。兩個高峰時期,商周青銅和魏晉佛雕,前者是為禮儀,後者是為宗教,包括以後的瓷器在內,原型一旦訂立,往往一再重複,講究的是精工,涉及創新的地方很有限。既然是用作出水口,十二銅獸首自然也是實用功能性為多,屬於工藝作品。就工藝水平來說,它們的歐式設計比傳統中國設計的抽象形式化要更接近生物的生理體態,模樣有一種詼諧趣味,比如其中的馬首、猴首和鼠首,視覺效果頗可愛可親,鼠首還有點像今日動畫造型,倒也是傳統中國雕塑沒有的,這應該是郎世寧的功勞。

郎世寧主持設計,法國人蔣友仁(R. Michel.Benoist, 1715-1744)監修,清宮巧匠們建造,費時十二年而在乾隆24年(1759)「西洋樓」園區完成。據說十二生肖組成了有十二個時辰的水力鐘,每一時辰到時,負責的那一獸就會從口中噴出水來,正午時十二獸首一齊噴水,鐘聲共鳴。

那會是怎樣奇妙又壯麗的景象呢?

連在遙遠的法國,文豪雨果的遐思都給挑動了。

大文豪雨果曾呼籲歸還戰利品

1861年11月25日,雨果給剛戰勝回來的巴特勒上尉寫了一封信,抒寫了他想像中的圓明園:

在世界的一方曾有個奇蹟,它的名字叫圓明園。藝術有兩種原則:一種是理念,產生了歐洲藝術,另一種是幻想,產生了東方藝術。如同巴特農神廟是理念藝術的代表,圓明園是幻想藝術的代表,薈萃了一個民族幾乎超越人類想像力所能創作的全部成果。和巴特農不同的是,圓明園不但是一個絕無僅有、舉世無雙的傑作,而且堪稱夢幻藝術的崇高典範。請設想一種大家不知其妙、而又無法形容的建築,恍如月宮的建築吧,這就是圓明園了。請您用大理石、玉石、青銅,用瓷器,建造一個夢,用雪松做它的屋架。給它綴滿寶石,披上綢緞,這兒蓋神殿,那兒建後宮,造城樓,裡面放上神像、異獸,飾以琉璃、琺瑯、黃金、脂粉。請詩人出身的建築師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個夢,再添上一座座花園,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噴泉,加上成群的天鵝、朱鷺和孔雀。總而言之,請設想人類幻想的某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洞府,其外貌是神廟、是宮殿,那就是這座名園了。……人們常說:希臘有巴特農神廟,埃及有金字塔,羅馬有鬥獸場,巴黎有聖母院,而東方有圓明園。儘管有人不曾目擊,卻都在夢中見過它。這是一個驚撼而不知名的傑作,就像在朦朧的晨曦中,從歐洲文明的地平線上,恍惚而遙遠地看見了亞洲文明的倩影。

只有雨果的文字力道才能把圓明園寫得如此如夢似幻吧。可是這封信近日被北京追索獸首有關人士引用,而且在中文網路上廣為流傳,更在於接下來的另二段文字:

一天,兩個強盜闖入圓明園,一個掠奪,一個縱火。似乎獲得勝利就可以當強盜了;兩個勝利者把大肆掠奪圓明園的所得對半分贓。……從前對巴特農神廟怎麼幹,現在對圓明園也怎麼幹,只是更徹底,更漂亮,以至於蕩然無存。……

在歷史面前,一個強盜叫法蘭西,另一個叫英吉利。但是我抗議。我感謝您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申明:統治者所犯的罪行並不是被統治者的錯誤;政府有時是強盜,但人民永遠不會作強盜。

信結束處,雨果為被掠奪的華夏文明呼喚正義:

法蘭西帝國吞下了這次勝利的一半贓物,今天,帝國居然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就是真正的物主,把圓明園的富麗堂皇拿來展出。我希望有朝一日,解放了的乾乾淨淨的法蘭西會把這份戰利品歸還給被掠奪的中國。

列強拆散十二生肖獸首,瓜分了中國,十二銅像的離散象徵了華夏的解體,這一巨大的歷史情結使獸首蘊生出豐滿的歷史和國族意義,中國人一心要使十二獸首團聚的激情應該是可以理解的。能誕生《馬賽曲》,和孕育雨果的法蘭西人,也是國族意識極為強烈的民族,這回怎麼像蒙頑了點,還是忘記了什麼似的呢?

越過百五十年的時光,雨果的信件為我們更新1860年的歷史記憶。典麗的散文,耿直的氣節,都是今日失落的美德,讀來依舊光輝燦爛,動人心弦。

埃及、烏克蘭還在搏鬥中

就像雨果信中所提,十八至十九世紀帝國主義劫掠他國文物是國際性的;今日埃及、希臘、土耳其、印度等世界古文明地區,都在提舉類似追回圓明園獸首的案子。最近印度之父甘地的隨身物件如眼鏡、懷錶、鞋子等出現紐約市場,也引起索歸爭端,終究是由印籍商人買下送回印度而了結。諸多被索歸的文物中,如今高居國際公認第一名的是埃及美后娜芙緹緹頭像(Nefartiti),這是紀元前十四世紀的作品,造型、品質之美令人止觀屏息,就像蒙娜麗莎是義大利文藝復興藝術的代言人,娜芙緹緹也是埃及古藝術的代言人。這埃及國族的驕傲,1912年被德國考古學家發覺,蒙混運出埃及,存放在德國柏林埃及美術館。埃及官方由最高階層文化專家主持,盡全力索歸多年,今日還在搏鬥中。德方不但堅持所有權合法,連埃及要求借展也不答應,深怕一去不返。

還有2001年5月19日以色列強力剉走烏克蘭某公寓牆上留有的猶裔波蘭文作家/畫家舒茲(Bruno Schulz, 1892-1942)的壁畫,在波蘭、烏克蘭、以色列之間也造成了轟動國際的衝突,至今還在被討論著。這事我曾在〈夢的共和國──舒茲壁畫事件〉(《聯合報》2003-1-3/《世界日報》2002-1-23)裡介說過,這裡也就不再重複。2008年2月28日,爭執多年後,終於烏克蘭和以色列官方達成協議,正式簽訂合約,同意壁畫所有權歸屬烏克蘭,被剉走的部分現在借給耶路撒冷的雅法伸見證屠殺猶太人文物館展出二十年,期限到後,合約每五年自動更新一次。協議條件之一,是雅法伸為烏克蘭在卓荷比(舒茲故鄉)建立舒茲紀念館提供經協。二獸首事件發生的同時,正好《紐約時報》刊出壁畫展廊圖片。本來被淹沒在公寓廚房的壁畫,現在精工修整,慎重展出,萬人景仰,應該可算是一種差強人意的「快樂結局」(happy ending)吧。至於作品到底是留在故鄉卓荷比好呢,還是放到耶路撒冷好?恐怕只有請天上的舒茲來說話了。

(上)【2009/03/15 聯合報】@ http://udn.com/

延伸閱讀:
身邊事.天下事》離散和團圓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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