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吳祥輝/文.攝影】 2009.05.02 03:50 am
易卜生和班生的全身雕像分立在奧斯陸國家戲劇院兩旁,儼然是挪威靈魂的守護神,注視著廣場上的人來人往……
以易卜生命名的路
奧斯陸有一條主要道路,以挪威大文豪易卜生(Henrik Ibsen, 1828-1906)命名。人行道地面上,刻著許多易卜生作品中的重要句子。從易卜生博物館前開始,一路到Grand Hotel,總有兩三公里遠。身為十九世紀晚期的挪威大作家,連愛爾蘭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葉慈在受獎致答時,都明說愛爾蘭戲劇受易卜生和班生的啟蒙。
「大多數絕對不是對,絕不。人口比例中是明智者多,還是笨蛋多?」
「少數可能是對的。多數總是錯的。」
易卜生不是在「反民主」。在新舊價值轉換的年代,守舊思維總是多數,符合統治者價值的總是自居主流。作家和其他行業一樣,自有專業標準和社會性功能。最傑出的作家描述當代,刻畫人心,開啟國民新的世紀心靈。作家是心靈的探索者,是國家心靈素質的指標。有怎樣的作家,就有怎樣的國家。
「在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人站立得最孤獨。」這正是世界級作家的堅持。他的劇作嚴厲批判各種政治流派的意識形態,以及挪威人的鄉鄙心靈和短視無知。
身為男人,他對父權社會的傳統思維和行為模式火力全開,絕不手軟。他激勵一百多年前的挪威女性。當「人」不讓,氣概萬千。
「她的家不在這裡,是在詩歌之船能夠映照的自由之海。」父權時代,女性的天職就是「顧家」。他向挪威男女老少宣告,禁錮女性,讓女人失去自由的地方就不是家。
「有勇氣當男人的,沒有人能夠非難我當個女人。」有種當男人,為什麼沒種讓女人當個自在的女人?
想想看,這是近一百五十年以前。我小時候,不過四十多年前,除了年夜飯特別外,平時一定是男人吃飽,女人才能上桌。這樣「不識時務」,「不為祖宗,而為子孫」的作家,看盡苦痛,也身陷其中。
「詩不是學來的。我接受悲痛賜予的天賦,然後才成為一個詩人。」易卜生如此自剖。「如果在寫作中,我不能做我自己,一切便只是謊言和詭計。」這是他的底線。堅守未來的陣線,絕不向「主流社會」妥協。
「真實之柱和自由之柱,是社會的兩大支柱。」被「外來政權」瑞典統治的年代,有何真實和自由可言?對抗扭曲人性和事實的社會,就是當代作家的天職。
「當你外出為真理和自由而戰,不要穿你最好的褲子。」對抗當權充滿危險,自己要做好準備。
「每當我拿起報紙,我彷彿看到鬼魅遊走在字裡行間。鬼魂滿布全國,密集得像海沙。」作家可能無法救社會,但自己會先得救。「寫作對我已經像洗澡,讓我的感知昇華得更乾淨,更健康和更自由。」
挪威誕生過三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就閱讀而言,挪威人比台灣人幸福,至少他們有國產的大師傑作可讀。挪威誕生三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03年的班生(Bjornstjerne Bjornson, 1832-1910),1920年的哈姆生(Knut Hamsun, 1859-1952),1928年的溫茜特(Sigrid Undset, 1882-1949)。
溫茜特以《克麗絲汀的一生》(Kristin Lavransdatter)為巔峰之作。中譯本兩大冊,長達約一千兩百頁,描述拒絕父權下的生命迴旋。哈姆生因《土地的成長》(The Growth of the Soil)的「原創性情節和風格」獲獎。他在致答時,向年輕人舉杯,寄望老人家「尊嚴優美地退後一步」。父權至上一直是挪威文學家刻畫的「事實記憶」、「情感記憶」和想移除的文明路障。
1903年,班生獲獎。這份「貴重禮物」更是難以想像。用現在的話說,班生是「挪威獨立」的「分離主義」作家。在「統獨之爭」正酣時,瑞典竟然把這最高榮譽頒給他,美麗得不可想像。就像中國把最高榮譽頒給「疆獨」、「藏獨」人士,或是達賴喇嘛。可能嗎?
頒獎辭更「誇張」。瑞典學院以空前,也可能絕後的話讚頌班生:「沒有任何國家的國歌,像班生為挪威所作的〈是的,我們愛祖國〉那麼動人。」
誰能想像,中國把最高桂冠頒給一位台灣人,讚譽他或她:「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寫的國歌,像他(或她)寫的台灣國歌那麼棒。」這純屬假想,台灣從來沒有國歌。
瑞典人把諾貝爾文學獎經營得如此崇高。班生的致答辭也展現一代大文豪的風範:「多年以來,我和我的同胞致力追求挪威在聯盟國家中的地位。這種追求,對貴國是難堪的經驗。不過,挪威獲得平等的地位,應該也是貴國的光榮。」
在國家認同和新舊觀念內外對立的當年挪威,班生難以認同失敗主義和悲觀主義。他激勵作家:「作家應當挑起更大的責任,因為他是帶領人類前進的舵手。」
如今已是當世「母親和兒童的人間天堂」
卡蜜拉(Camilla Collett, 1813-1895)是挪威文學寫實主義的開創者。她的代表作《首長的女兒》(The District Governor's Daughters)出版於1850年代,描述女性的時代苦悶和難題,被視為挪威首部女權主義的現代小說。簡潔隨性的寫作調性,表現出揚棄舊形式的風格。
現實生活中,卡蜜拉是個「叛逆」的女兒。父兄都卓富聲望。她卻有自己的想法和選擇,導致父女反目,兄妹失和。她拒絕父權主宰,因愛結合。丈夫過世後,她被迫賣掉房子,還是無力養活四個孩子,只好把較大的三人送給親戚收養。寧可忍痛割愛,也要為女性的獨立自主奮戰。她是挪威最早的女權運動者。1895年,卡蜜拉死於奧斯陸。她的雕像塑立於挪威王宮。
挪威天寒地凍,曾經「兒童悲慘」,「母親悲傷」。窮苦迷信的挪威母親棄嬰後,在逃避制裁中倉皇度日。代代文豪為女性攻堅傳統,傾心護航。挪威如今已是當世「母親和兒童的人間天堂」。透過文學小說,我們得以跨越百年時空,感同身受挪威國家心靈的成長。
易卜生和班生的全身雕像分立在奧斯陸國家戲劇院兩旁,儼然是挪威靈魂的守護神,注視著廣場上的人來人往。卡蜜拉是唯一立像在王宮庭院的平民。她既是開創者,也是弱勢者。挪威的王宮象徵挪威,挪威人對她的情感記憶真的無與倫比嗎?
「不然,要放在哪裡?」
「有什麼地方比王宮更適合嗎?」
「挪威克朗的百元鈔票,以前用的就是卡蜜拉的人像。」
這是挪威人給我的回答。
(本文選自即將於遠流出版的《驚喜挪威》)
【2009/05/0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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