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李黎】 2009.03.12 03:16 am
種姓制度依舊存在
電影裡對乞丐兒童集團的描述令人毛骨悚然,卻不幸是真實的。我在印度旅行,時時刻刻被導遊警告:絕對不可以給乞丐錢,因為只要給一個,就沒完沒了。有一次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一個抱著嬰孩的瘦小女孩,她哀傷的眼睛跟我的眼光接觸,我無法再硬著心腸了。才給了她錢,頃刻間不計其數的乞丐眼看就要如洪水般湧上來,還好我就站在車子旁邊,導遊火速把我推進車裡,關上車門還直抱怨我不聽話。車子開動以後,窗外還是擠滿乞丐,尤其是爛眼折臂的,朝我展示著他們可怕的傷殘的肢體,並且用手指不斷點觸著嘴唇──那是無言的乞求:「給我一口吃的!」
另一個令我無法釋懷的是印度的種姓制度。這個牢不可破的階級顯然依舊存在,雖然他們不願承認,但並不表示已經滅絕了。記得我遊覽阿格拉的紅堡時,不得已去上那裡的廁所,居然出乎意外的乾淨。用完後出來,我看見角落裡蹲著一個黝黑的女子,瘦小得看不出年齡,我想一定就是她把廁所打掃得這麼乾淨的,很自然的朝她點頭致意,她卻畏怯地往後一縮,看得出是一種非常本能的反應。我隨即明白她必是所謂的untouchable──不可接觸的「賤民」。好幾年過去了,我始終忘不了那個女子往後一縮的那一剎那反應。一個社會還有這樣的階級制度,就絕對不能稱之為現代化的社會,無論它的大城市裡高樓大廈建得多高多密,電腦造得多精多快,它還是個可恥的落後的社會。
全世界的經濟蕭條也影響到貧民窟的求生之道,連貧窮線的標準也越來越高不可攀了。《紐約客》裡的文章,用生動而冷靜的筆觸,詳細描述這名叫Sunil的男孩撿拾破爛的營生。無論他多麼努力,近來收入卻幾乎減半,只好在夜晚到工地裡偷竊建材。被逮到的下場很慘──他的同伴就被工地警衛抓到,殺雞儆猴,那孩子被凌虐得慘不忍睹的屍體給扔了出來,卻沒有人去報案,因為司法單位是不會追究一個貧民窟小孩的死活的。
貧富之隔的那道高牆
對於印度為數百萬、千萬的失學兒童,尤其是住在貧民窟裡的,要像電影裡那樣能上電視有獎問答,無異於撿到阿拉丁的神燈了──如果世上真有那樣的神燈的話。就算要能夠像那個主角在登上龍門之前,做到辦公室裡送茶水的小弟,可能性也很渺茫;因為第一要會英語,第二膚色不能太黑。這兩個條件,都是貧民窟的居民很難具備的。
遠在這部電影拍攝之前,西方世界已經開始注意到印度的貧民窟,因為它們驚人的龐大,集中,觸手可及的接近──如此真實,卻又如此悲慘到難以想像和接受,就弔詭得像個幻境了。尤其是不遠處就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對西方人來說才是真實的世界:十分鐘路程之外的五星級大飯店,一個晚上的房價,可以是一個貧民窟小孩不斷工作三五年的收入──如果他運氣夠好,每天賺得上二十盧比的話。而住在那些飯店裡的外來遊客們,現在有個新的旅遊節目,就是參觀貧民窟:只要付八百盧比,就可以體驗四小時的實地觀光。
所謂貧富,在印度往往只是一牆之隔。那道高牆,有的通電、有的設鐵絲網、有的頂上插著銳利的玻璃片,總之就是不要讓兩個世界互通往來。住得起幾百美元一天的旅館、可以參加好萊塢電影首映會的人,和貧民窟裡被稱為slumdog「貧民窟之狗」的人,雖然都是人,可就是不一樣的人,而且幾乎永無互換的可能。電影《貧民百萬富翁》裡的那個主角,卻又不是任何一邊的一般人,因為他是一個極富娛樂性的、天方夜譚式的故事裡的虛構角色,他其實是個幸運到只有在童話故事裡才會存在的阿拉丁:貧民窟裡的孩子,在過著連狗都不如的生活中,竟然可以學到知識,而這些知識──真是天大的巧合,竟然不多不少,正好在有獎問答秀裡每一個都用得上;而且還是按照他從小到大的遭遇,井井有條排列好的。當然,運氣好最重要,最後一個他完全不知道的答案,竟然用猜的就可以猜對!
還有,這名幸運兒要會聽能講一口流利的英文,皮膚夠白長相夠帥氣質夠好到看不出是貧民窟裡鑽出來的……不過既然他是幸運的阿拉丁,生具這些條件自然不在話下了。
虛幻的希望對絕望者是加倍的殘酷
很多觀眾認為這部電影振奮人心,能夠讓苦難中的孤兒對前途產生希望。真是這樣嗎?不必經由正規的求知途徑而獲得知識,便足以輕鬆贏得有獎問答,而且每道題目都像是按照他的人生經歷規畫好的?正是這樣童話故事般的情節,更足以說明循正規途徑的遙不可求。這些孩子是沒有選擇地被生在那樣的地方,電影傳遞的訊息卻是:他們不公平的悲慘生活,竟然是成為百萬富翁的助力,所以,貧民窟似乎並不那麼一無可取嘛!
虛幻的希望,對於絕望中的人其實是加倍的殘酷。如果那裡的孩子們真的抱著這份希望,以為這樣悲慘的生活可以作為一張車票,載他們到達那個神話國度,那麼他們最好不要懷抱任何一絲這樣的幻想。他們已經夠悲慘了,不能再用幻象誤導他們了。要掙扎出貧民窟的泥沼和牢籠,靠的絕非這種完全不切實際的童話故事──沒有教育,沒有知識,沒有教養,沒有語言能力,一無所有的他們如何走出貧民窟?除非有一個巨大的、具體的根本改變,否則他們只有像他們的父祖輩一樣,生於斯傳宗接代於斯老於斯死於斯。如此無望的循環,如此令人不寒而慄的真實故事,相信沒有一個夢工廠會把它拍成電影的。
好在大概他們也無從得知《貧民百萬富翁》這部電影說了些什麼。電影拍的是他們,卻是拍給貧民窟以外的人看的,因為看電影也不是他們享受得起的奢侈。垃圾堆裡撿不到神燈,貧民窟裡出不了神話,孩子們陷在裡面就難以掙扎出來,除非奇蹟般的救贖出現──有人寄望於印度經濟繼續起飛,有人等待社會制度徹底改變,有人期盼更多「德瑞莎修女」降臨行善……這些也許都是救贖的可能。反正,絕對不會是靠一場百萬大獎的電視猜謎秀。
(下)【2009/03/12 聯合報】
延伸閱讀:
貧民窟的印度神燈(上)
12 March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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